2014-3-10 14:28 Yoya_yoya
鬼書村

我是一個寫手,我寫的是恐怖小說。

  說心裡話,這是一份與我天性契合的好工作。我從小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喜歡鬼怪、靈異、兇殺以及恐怖電影。然而我的運氣好在,我碰到一位好老師,他不曾因為我在作文課上寫一群遊客在神秘小島上游玩,最終被殺人魔趕盡殺絕而把我定義為變態,或是幻想自己是開了天眼的救世少女而打電話給精神病院。

  相反的,他鼓勵我展開想像,把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寫下來。

  他說,看不到的並不等於不存在。

  21歲那年,我開始憑藉想像賺錢。那時恐怖小說在中國剛剛興起,網絡文學也正在起步階段,我翻出壓箱底的陳年舊作掛到論壇上,居然招致許多好評,點擊率一路攀升,有人開始稱我為新晉寫手,天才作家,想像豐富。那時我夜以繼日地耗在寫作上,睡覺飲食都已顛倒,不談戀愛,不與人交際——我本就不是外向的人,寫恐怖故事讓我沉浸在孤獨的成就感裡,而我極度享受這份孤獨。當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能憑寫恐怖故事來養活自己,當所有同學開始忙於找工作或是考研的時候,我付清了房子的首付,悄悄在郊外的一所公寓里安頓下來。

  寫作的生活平靜而寂寞。我幾乎沒有朋友,默默蝸居在公寓的角落。很少回不遠城市的家。困了倒頭睡,餓了叫外賣。無聊或者不想寫作的時候,就窩在沙發上看碟片,大部分是恐怖片,我也會在那裡面尋找靈感。偶爾跑跑出版社,漸漸地與那裡的工作人員熟悉起來,混成了半個編輯。生活不好不壞,收入足以讓我毫不憂愁地生活。回想起來,那時的生活被現在的人們稱為“宅​​”,而我不知不覺就混成了宅女很多年。

  直到最近。

  我發現我再也寫不出好故事,那些恐怖故事,無論電影還是小說的套路已被我的同行們窮盡。我料不到,想像力再豐富,也終有文思枯竭的一天。我發瘋似的看恐怖片,卻只能一次一次否定自己的新構思,——原來這種套路早已不再新鮮,連好萊塢的電影都用過了,世上還有誰會覺得新鮮呢?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沮喪與絕望,當我再次兩手空空地來到出版社時,曾給我一本書當過責編的石靈安慰我說,每個作者都會遇到瓶頸期,也許是讀者群慢慢流失,也許是某一類型已經再也寫不出新意。

  “也許去旅行會對你有點幫助吧,”這個剛走出校門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好心地勸慰道。

  “去找點靈感。對了,這裡有你一封信。”說著,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從抽屜裡變魔術般拎出一封信。

  我接過來,簡直好奇到了極點。為什麼會有人給我寫信呢?

  長這麼大,內向的我差不多還是第一次收信。

  信躺在我手心裡,很輕。泛黃地紙面摩挲著我的手掌,不是很好的手感,有點讓人想起小時候用的毛紙。信正面中央有兩行字,上面一行是出版社的地址,第二行是我的名字,字大得誇張,歪歪扭扭,有點讓人忍俊不禁。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我拆開了這封信。

  或許我心裡在期待著什麼吧。寫了這麼多年的恐怖小說,對妖魔鬼怪我已基本窮盡了想像,然而真實的遭遇卻從來沒有過,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像書裡的主人公那樣經歷一些奇談怪事,也許寫起來才夠逼真吧。

  信封裡只有薄薄的一張紙。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拽出來,那紙張薄的,彷彿一碰就會破碎。觸感很好,柔軟而膩滑,顏色黃中泛白,輕輕託在手上,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

  “人皮。”石靈幽幽吐出兩個字。

  我猛然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她也舉頭望向我。沒錯,那紙張的觸感活像妙齡女子的皮。

  我們靜靜對視了一會,石靈提醒我:“快看看啊,上面寫什麼了?”

  我這才如夢初醒般的,趕緊低頭去看信上的內容。

  偌大一張白紙,只有寥寥幾個字。還不滿十行。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得知你已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為你感到高興。得知你遇到了瓶頸,很替你擔憂。

  去這個地方吧,你會找到你想要的。

  證明給人們看:看不到的不等於不存在。

  信的正文到此結束,下面緊接著的,是一個地址。

  遙遠的城市,生僻的地名,最詭異的,是最後那個村落的名稱。

  “鬼書村。”怎麼會有村子叫這樣的名字?我越發覺得這件事情的詭異。

  來不及細想,我便去追尋其他的線索,信沒有落款。我把這一頁紙翻來又覆去地看,再也沒有其他隻字片語了。

  然而,有一句話還是讓我想到了什麼。

  看不到的不等於不存在。

  我撇下滿臉困惑的石靈,急忙向家的地方奔去。

  看不到的不等於不存在。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中時的畢業通訊錄翻找出來。崔老師的名字赫然在列,然而電話和地址一欄卻是空空如也。

  沒辦法,只好一個一個問了。久違的同學聽到我的聲音,無一例外地感到了差異,而我一向不善寒暄,竟不知多說些什麼,只好直奔主題,每個人最後掛電話時,口氣裡都暗含著一點失望和不耐煩。也許我留給他們的永遠只能是這樣冷漠而怪異的印象吧。

  然而,竟沒有一個人知道崔老師的聯繫方式。這個20幾年來和我唯一“臭味相投”、理解我的人。我竟從畢業之後,再也沒有想起過他,直到今天。

  帶著瀕臨絕望的心情,我按下通訊錄上最後一串號碼,這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陌生到我竟一點點也記不得他了,他的長相、成績、性格,但對於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誰叫我一直活得那麼自我,外界的一切,都彷彿與我沒有乾系,我只活在自己的想像裡。

  電話很快接通,一把明朗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餵!你好!”

  說不上來,這聲音如同一股電流,從聽筒竄入我的耳中,繼而貫徹全身,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你好,是……”我低頭看一眼通訊錄上的名字,“謝海天嗎?”

  “對,是我。你是?”男聲再度響起,我發誓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有蠱惑力的聲音。

  我趕緊報上自己的名字,並把來意說明。

  “崔老師啊,你等等,我找找看。”謝海天很乾脆地說,然後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在尋找吧。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如果他也不知道,我還該向誰去打聽呢?

  “找到了!”片刻之後,他說道。

  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我總覺得奇怪,明明是多年不見的人,當得知他的聯繫方式時,想著能夠找到他時,這簡單的三個字竟讓我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接著電話那頭的謝海天吐出一串號碼,我感恩戴德地記下,然後就是語無倫次的感謝。

  或許是我太過殷切的感謝引起了他的好奇,接下來我們開始攀談。內容無非是當年班裡的一些奇人趣事,但是為什麼,我對電話那頭的這個人,居然一絲一毫的印像也沒有呢?

  後來聊起近況,突然發現,我們竟然就住在同一座城市裡。他大學畢業以後就留在這裡做了警察,負責刑事案件。

  “那以後再聊,我找崔老師有點事。”即使是破天荒讓我心情開朗的一通電話粥,因為懷著無法抑制的疑惑,我還是決定先救治我那無可救藥的好奇心。

  謝海天聽了以後很乾脆地表示理解:“有時間歡迎來市區找我玩。”

  隨後似乎是為了掩蓋有點露骨的殷勤,他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而這笑聲差點就讓我不捨得掛掉電話了。

  通話結束之後,我趕緊撥通謝海天提供的號碼。

  嘟嘟的忙音響了很久,就在我快要失去耐性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先是一陣尖利的噪音,那聲音詭異地讓我不得不把聽筒拿遠,這電話線有毛病了麼?

  接著,一個幽幽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來,“你是誰?”

  是不是很奇怪呢?按照一般人的語言習慣,接起電話時的第一句,不都應該是“餵”嗎?

  然而這女人卻吐出了三個字,你是誰。

  如果說剛剛謝海天的聲音讓我想起春日的暖陽,這女人的聲音卻寒冷地讓我毛骨悚然,汗毛倒豎,這種聲音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在一天裡經歷兩次人生的“第一次”,我斜眼瞅了瞅那封躺在茶几上的信,究竟它的背後還隱藏著多少秘密呢?

  “您好,我是崔老師的學生。”我趕忙接過話茬:“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想問候他一下。”

  電話那頭猛然陷入沉默。

  緊接著的聲音,讓我至今回憶起來都難以忘卻。

  女人在片刻沉默後爆發出尖利的、如同噪音一般的笑聲,她越笑越癲狂,越笑越誇張,她一邊笑,一邊說:“他早就死啦,怎麼會給你寄信。他早就死啦,怎麼會給你寄信……”

  反反复复地,女人一邊大笑一邊說著這句話,那笑聲,不似人聲。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嚇得趕緊把電話扔在地上,而那可怖的笑聲仍從聽筒里傳來。我趕緊狀足膽子,像去拎一個隨時會突然襲擊我的怪獸一樣重新拎起地上的話筒,砰的一聲扣下。

  房間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趕緊找個角落靠上,如果背部懸空,我怕那女人已經從電話裡鑽出來,就蹲在我的背後。

  極度恐懼之下,我鼓足勇氣拿出那泛黃的信封,像要把眼睛瞪出來似的死死看住那郵戳。

  日期是三天以前,地址來自我長大的城市。

  我一把把信封扔出老遠,由於用力過大白色的信仁飛了出來,落在我腳邊,在昏暗的燈光下,它像一塊小小的皮膚般泛出柔和的光澤。

  我有種感覺,覺得它在盯著我看。

  那一夜我強打著精神沒有敢睡,與其說不敢,不如說我根本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女人的聲音就會再次流入我耳中,然後我就發揮天生的想像力,去猜測她瘋癲可怖的模樣。

  她究竟是誰呢?讀書的時候,聽說崔老師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知識分子,耽誤了婚姻,一直獨身。

  我索性把那封信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因為當它放在屋子裡時,我感覺到整座房子裡的氣氛都有所改變,變得詭異無比。而且總是好像有某個人藏在屋子裡,讓我坐立不安。搬來以後第一次,我試著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是媽接的,她周圍一片喧鬧,和我房間裡的寂靜正好形成了對比。看來她又重操舊業。

  “餵?有事嗎?還有錢嗎?有事待會再打,你媽我手氣正好,已經和了好幾圈了。要是缺錢就給你爸打電話。我掛了。”

  “啪!”房間裡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不是厭煩你打麻將,即使你不跟我說話也好,只要讓電話通著,此刻你不知道我多需要你那邊熱鬧的聲音。

  我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縮了縮身體。給爸打麼?還是算了吧,他一定忙著他的生意。

  忽然,有一點點懷念那個溫暖明亮的聲音。我拿起聽筒,按下那個號碼,這一次我沒有看通訊錄。連我自己都沒發現,雖然只撥過一次,我竟然已經默默把這個號碼記在了心裡。

  很快,那頭有人說話。

  說話的是個女人。

  她的聲音冰冷。

  她說:“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我如墮冰窖。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還是拿不准自己這個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

  為了一個可能是死人寄來的信件,和他自稱的“好意”,我決定賭上一把。自從接到了它,那麼多的怪事開始發生。

  那一晚的後來,我很沒出息地翻遍了垃圾桶,把浸泡在一灘爛魚湯裡的信撿了回來。然後百度這個村子的資料和地址。

  幾乎是一無所獲,我只知道這個村子位於G省的深山中,地圖上沒有標示,從谷歌地圖上看,幾乎難以識別出具體方位,只知道周圍沒有相鄰的村落,最近的一個也隔著好幾十公里。而且四周皆是山地,交通工具也不容易開進去。

  那裡真的有我想要的東西嗎?從名字上來看,似乎是。

  鬼書村。難道說這個世人從未聽說過的村子,隱藏著不計其數的鬼怪書籍?

  想想還真是一件詭異的事情。

  然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在對我說:'去吧,去看個究竟。'

  況且,這個村子和崔老師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代價於我,往最壞裡說,無非賤命一條。

  一條孤獨的、沒有人在意、關心和理解的生命。

  天黑7點,我正坐在顛簸的破巴士上,和一堆雞鴨家禽以及花花草草擠在一起。

  是的,這就是恐怖片裡經常出現的那種“最後一趟,幾天后才有另一班!(通常是一切事情解決之後)”的巴士車。旁邊坐了一位大概是從市鎮上趕集歸來的漢子,懷抱一樽石質的花瓶,裡面居然像插花一樣地插了一棵大蔥,我自大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麼大這麼長的蔥呢,翠綠的葉子不斷騷著我的臉,讓我忽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陰鬱的心情也隨之緩解了一些。

  見我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懷裡的蔥,漢子轉過頭,一張憨厚的臉,張嘴一樂。接著便開始搭話:“這蔥可是山東種的,水又多又脆,炒個雞蛋,蘸醬吃,都好吃!”

  趕了一天的路,換乘了三種交通工具,除了在飛機上吃了一餐之外,我的肚子現在還是癟的呢。聽他這麼一說,肚子應時地叫了起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那漢子見我沒接他的話茬,又問:“城里人?這是去哪啊,回家探親麼?”

  難得碰見個老鄉,看樣子又是熱心腸的人,我便趕緊問道:“您知道鬼書村嗎?”

  輕輕的一句,原本熱鬧的車廂裡刷的一聲靜了下來。拉家常的村婦停止了交談,睡覺的老人猛然驚醒,連一路喧鬧的雞鴨,居然都在瞬間閉嘴。

  車廂中彷彿空無一人樣地靜,氣氛降到冰點。

  所有人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眼望向我,面無表情,他們的動作停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刻,僵硬地維持著。

  只有司機背對著我們,上身紋絲不動地繼續開車,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這奇特的群像,讓我禁不住懷疑是否有人將時間停止了。

  那股強悍的恐懼很快又再度包圍了我。

  身旁的漢子緊緊盯著我,盯得我汗如雨下。他高大的身軀有一種邪異的壓迫力,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禁想,難道我還沒踏上鬼書村的土地,就要命喪黃泉了麼?

  不知過了多久,為何我覺得像一個世界那麼漫長,一個村婦摸樣的女人站起來,對著司機喊:“停車,停車,把她趕下去!”

  這並不善意的一句吆喝,卻讓我有說不出的釋然,我一下站起身來,毫不示弱地沖她喊:“哎,我可是買了票的!”

  忽然衣角感覺被人拉了拉,我低下頭,眼前的情形差點讓我跌出窗外!

  那漢子仰著頭看我,臉上帶著詭異莫名的笑,露出喝醉了酒似的表情,他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原本耷拉的眼角更向下彎的厲害,整個臉就像一團揉爛的泥巴。

  他示意我坐下,不必和那女人爭吵。我看看前方,司機像沒聽見那女人一樣,繼續開他的車。漢子回頭衝那女人不知做了個什麼表情,她也很快坐下,儘管帶著一臉不服氣。我真以為這小小的風波平息下來了。

  當我坐下以後,還沒來得及坐穩。感覺後腦勺被狠狠擊了一下,眼前一黑。將要昏厥的一霎那,我從眼縫中瞥見了漢子,他雙手舉著花瓶,上面還有一灘紅色的東西,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流著,大概是我的血吧。漢子的表情極其凶狠,如同惡鬼一般。

  再次醒來的時候,躍入我腦中的第一個詞居然是多年前讀過的一本書的名字:“沉重的肉身”。

  眼縫中滲入些微的光亮,溫度是適宜的暖,空氣柔和到彷彿一隻手在輕輕撫摸著我的皮膚。然而身體是酸痛的,周身有說不盡的疲倦,深深陷在被褥裡,不想起身。

  突然憶起,這是哪裡?

  我使勁撐開雙眼,​​看到黃的燈光,白的屋頂。一條橫樑架在中央,典型的平房。我回想起之前的經歷,難道我被哪個好心的老鄉撿了回來麼?

  心頭湧上一陣疑惑和委屈,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

  有輕微的腳步聲近了,我的心提到喉嚨。

  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背後露出一張臉。

  這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那神韻讓人想起楚辭裡的話,“渙兮若冰之將釋”。

  一個皮膚白淨、滿頭銀絲的老人從門後出現。

  “你醒了?”居然是標準的普通話,柔軟的聲音裡有一點點飄忽的語氣,聽著渾身有說不出的舒坦。她邊說邊向我走來,手裡端著一隻青花瓷碗。

  我掙紮起身,想下床行禮。她給人一種感覺,慈祥的面容背後藏著不聲張的威嚴,彷彿在她面前忽略了禮儀就是犯罪。

  “不忙起!”她加快腳步搶到我身側,然後在床邊款款坐下。一隻手輕按住我的肩膀,推我至再次躺下,另一隻手把碗放在床頭的木茶几上。

  “你昏倒在路邊,被我在外玩耍的小孫子看見了,幸好不遠,我們倆就把你帶回來了。”大概是見我滿臉疑惑吧,老人主動說。

  “這裡是……?”我語塞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張口。

  “這裡是我家,你安心休息。你頭上受了點傷,還很虛弱,不過不用擔心,你在這裡很安全,再把這藥喝了,就快好了。”說著,她輕托起我的頭,讓我調整到一個便於進食的位置。接著拿起那隻碗靠近我嘴邊。

  我這才看清碗裡滿滿的,全是黑紅色的液體,讓人想起行將乾涸的血。

  “這是什麼?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我掙扎,然而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文質彬彬的老人不理會我的抗拒,仍然滿臉堆笑地勸我,她的聲音又甜又滑,竟讓我聯想到那張人皮信紙。

  再看那笑容,彷彿是有什麼人用手在她臉後,用力扯出來的。

  我閉緊眼睛拼命搖頭,碗靠向哪邊,我的頭就撇向相反方向,極力想擺脫那湯藥。我的頭因為不停搖來搖去,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

  可是最終,我還是沒能拗過老人的力氣,在半昏厥狀態下被灌下了那整碗的液體,它滑入我食道的時候清涼無比,頭上的疼痛沒有消失,反而在慢慢加重。

  我會死嗎?

  意識再次漸漸離我遠去,我掉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來時耳邊有婉轉的鳥啼,一股馨香鑽入鼻中,是菜下鍋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飢餓感毫不客氣地襲來。

  我一下坐起來,感到全身說不出的舒暢。摸摸後腦勺,傷口居然這麼快就結了痂,疼痛感也淡了很多。看來我真不應該拒絕人家老人的好意,現在她一定覺得我是個很麻煩的病人。

  不過那救命的藥,怎麼會有鮮血一樣詭異的顏色?

  唉,不管那麼多了,反正我現在全身輕快,雙腳落地,下了床。

  循著那香味,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門外是一間不大的廳,古色古香,這種裝飾風格我只在在茶館或者民國電視劇裡才見到過。牆壁粉刷地很講究,橫樑上掛著小而精緻的宮燈。四個角落各擺一個紅木茶几,拖著不同的盆景,那些植物都開得茂盛,綠色的葉或絳色的花,給這素雅的廳裡憑添了幾分俏皮。一張八仙桌靠在牆邊,兩旁是雕花紅木的椅。桌子上方的牆掛著一副對聯:“牛鬼蛇神盡登台,奇人怪事皆上場”。

  我盯著那幅對聯,愣愣地兀自出神。冷不丁背後有人拍我一下,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轉過身,是上次那位老婦人。仍舊帶著一樣的笑容,溫文爾雅地站在我身後。

  我趕忙鞠躬,慌慌張張地說,“多謝您救命之恩……”

  老人微笑著擺擺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客氣什麼,你還這麼年輕。是不是在路上遇襲了?”

  “嗯。”我回想起那天那一車詭異的人,詭異的場景,仍然感到後怕,正待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我的肚子又叫了。

  老人“呵呵”笑出聲​​來,我更加不好意思。

  她說道:“瞧我這忘性,我是來叫你吃飯的。餓了吧?走,咱們去後堂吃飯,都做好了。”

  我隨她穿過精緻的內廊,來到一件雅緻的廳堂。正中央擺著一張方桌,桌子上已經放上了幾道色澤鮮豔的菜,還有三碗百米。我趕忙隨老人坐下了,她招呼我說,:“別客氣,你受了傷,該好好補補。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隨便做了點,讓你見笑了。”

  幾道菜皆是飯店裡的招牌,沒有好手藝一般人是不敢嘗試的,因為料難找又費時。老人不是隨便做的,不知花了她多久的心思,想到這裡,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才好,眼淚差點湧出來——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和別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了。

  長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吃那些外賣,披薩、盒飯、快餐,家裡幾乎沒有可以用的餐具,每次吃完,就把那些包裝紙默默地丟到垃圾桶裡,連同吃飯的樂趣,一起丟棄。甚至有那麼幾次,我甚至想把送外賣的人叫住,問他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吃飯,我付你錢。

  忘了多久,沒有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了。

  我吞噬外賣,寂寞吞噬我。

  我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雞肉放進嘴裡,真是說不出的美味。

  老人吃飯的姿勢極其文雅,食指和拇指輕輕捏住筷子的中間,小拇指翹成蘭花。她只夾自己面前的一小部分菜,那些遠了的,吃不到也斷不肯把​​胳膊伸過去。嘴巴咀嚼時是合攏的,只能看到她的腮一晃一晃,幅度輕微。

  這樣的女子,想必曾是大家閨秀吧。

  桌上氣氛靜默,老人吃飯不發出任何聲音,我挨不過這尷尬,便有意找話說。

  “聽說您還有個小孫子,怎麼不見他呢?”我隨口問道。

  老人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說,“你說什麼呀,他不正坐在你對面吃飯嗎?”

  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噎死。

  我瞪大眼睛,一會看看老人,一會看看對面。那碗白米靜靜放在那裡,不見任何被吃的跡象。

  老人看著我認真的表情,忽然“扑哧”一聲笑了。

  “嗨,我逗你玩的呢,看把你嚇成這樣。這孩子大概又在外面玩野了,忘了吃飯,什麼時候回來我再把這飯熱一下吧。”

  聽到她這麼說,我長舒了一口氣,還以為活見鬼了呢。我放下碗筷,問老人:“這裡究竟是哪?”

  老人也停止了進食,雙手攤在膝蓋上,反問道:“姑娘你從哪裡來?又打算去哪?”

  我趕忙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和去向,說“鬼書村”兩個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據實告訴了老人。

  老人聽後,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原來是你。我猜得果然沒錯。”

  我警覺地問:“原來是我?”

  “楚恩說的人,原來是你。”

  “楚恩是誰?您早就認識我?”

  “崔楚恩。”

  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也隱約感覺到了點什麼。

  那麼這裡是……?

  “沒錯,這裡就是鬼書村。”老人已經收斂了笑容,神態與剛才判若兩人,臉上掛滿了冰霜,眼神凌厲地打量著我。

  若說是冥冥之中有力量在指引著我,我相信那是崔老師的在天之靈。

  老人依舊端坐在桌旁,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疑問像水底不斷浮上來的氣泡,接連不斷。或許是想問的話太多,一時間我居然什麼也說不出口。

  倒是老人,嘆了口氣,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來。我曾勸過楚恩,也曾阻止過他,不過看來他還是執意於你。他說你是有慧根之人,叫我幫你。 ”

  “那麼你是?”我問。

  “我和孫子是這鬼書村,唯一的居民。”

  我震驚了,為什麼名字叫做村,卻只有他們祖孫二人呢?

  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老人默默站起身,引我穿過內廊,來到大廳。她打開通往外面的門,我跟隨著來到室外。

  天空是陰霾的灰色,雲層壓得很低很低,讓人喘不過氣,看來暴雨將至。

  我回身,嚇了一大跳,原來這房子,從外面看,竟然與一座墳墓的形狀一模一樣!而我們,就是從這墳墓裡走出來的!

  房子的前面立著一塊巨型石碑,我繞到前面去,看到石碑上書寫著三個大字:鬼書村!

  石碑低端的造型是一個長著角的小鬼,它弓著背,背上馱著這石碑,臉抬起面向前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那憤恨而不甘心的眼神都在與觀者對視。石碑後面就只有這一棟房子,方圓百里之內,別說建築,連人煙也沒有。

  老人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崔老師提到的“鬼書村”,而他們也是這村中唯一的居民。

  怎麼會這樣?

  “現在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回到房中之後,老人有點嘲諷地開口道。

  “你……是人是鬼?”我結結巴巴地問。

  老人臉上的嘲諷意味越加明顯。

  “你不用管我是人是鬼,也不用管我和那崔楚恩到底是何關聯。總之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誰叫他死前拜託過我。還有……”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有些事情,老人家的話,是不能當耳旁風的。記住麼?”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搞不清她為何要說這番話,但還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很好,那你跟我來罷!”老人說著轉身,示意我跟上她。

  這棟房子似乎深不見底,處處曲徑通幽,彷彿每個角落背後都暗藏玄機。我現在已經基本確定面前這個老婦人不是人了。單憑這方圓幾百里地都沒有人煙,加上自然條件惡劣,交通不便,她一個婦道人家既沒有種菜,也沒有飼養家禽,而且,她的氣質根本不像一個農家村婦。他們靠什么生活呢?那剛剛飯桌上新鮮的菜,噴香的飯,還有美味的肉食,都是從何而來呢?

  想到這裡,我幾欲把吃下肚的東西都嘔吐出來。

  老人打開大廳後的一扇房門,裡面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彷彿能將黑暗看穿似的,兀自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點亮了燈盞。

  這時我才看清,這間光禿禿的房間,既沒有擺設,也沒有裝潢,四面牆都是斑駁的磚瓦,與整棟房子的風格一點也不搭調,就像個簡陋的倉庫。老人不知動了哪裡的一個開關,只聽得腳下一陣急促的哐嘡聲,地板露出一個大洞,下面漆黑一片,空蕩盪猶如張著的大嘴巴,深不見底。

  “跟我下去。”老人簡短地命令。

  自從我知曉了她的秘密,她便像是卸下了偽裝似的不再扮慈祥和藹,而是鐵青著臉,對我言辭生硬,態度冷淡。我實在拿不准,究竟哪種性格才是真正的她?

  只見老人在黑暗裡行走如飛,輕鬆轉過蜿蜒的迴旋樓梯,倒是我這個年輕人,怕丟了似的踉踉蹌蹌緊跟在後面,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只有在她身邊我才有一種奇異的安全感,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人是鬼。

  那樓梯不知怎麼會那麼長,我們彷彿走了好久,老人終於站定,不再向下,我們到達了底端。

  “啪!”隨著她伸出右手,燈光亮堂起來,眼前的情形不由讓我大吃一驚,我終於明白這里為什麼會以“鬼書”為名了。

  地下的空間極大,十幾排高聳至房頂的書櫃在我們面前一字排開,伸向看不見盡頭的另一端,每一個書櫃大概有十多層,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線裝書,一看就知道是古籍。

  我感到一陣狂喜,臉上不自覺露出了笑容。老人在旁邊側目,帶著點不以為然的口氣說:“這裡的書都是極其寶貴的巫卜古籍,從未外流過,裡面記載的事也是獨一無二的。你可以在這呆上三天,也可以用紙筆記下來,但是不能帶出這間屋子。三天之後,我會送你回去你來的地方。”

  三天,怎麼夠啊!我恨不能把裡面的每一本都翻開讀讀。可是轉念又一想,要想讀完這所有的,恐怕一輩子也不夠用,這簡直是一間巨大的寶庫!崔老師果然沒有騙我。但奇怪的是,這麼多的書,怎麼會沒有其他人知道呢?如果公佈出去,豈不也是考古上的一大發現?然而人在屋簷下,我只好滿口答應,接著便想往裡衝。

  “等等,”老人攔住我急切的動作:“還有一件事我要叮囑你。”

  “是什麼?”我根本不想理會她,怎麼這麼多規矩?

  “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你膽敢違反,恐怕你小命不保。”老人冷笑道。

  我這才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她的臉,她繼續說,“你看見那扇門了嗎?”

  說著舉起左手,往旁邊指去。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才發現一扇並不起眼的紅色小門,孤零零鑲嵌在青白色的牆上。“看見了,怎麼?”

  老人正色道,“那扇門你絕對不能打開,那間屋子是禁止入內的,你聽明白了嗎?”

  見我愣愣地盯著那扇門出神,她又說,“如果你當不知道這扇門的存在,看了書三天后平平安安走人;若是你敢動這扇門的什麼歪腦筋,我保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表情惡狠狠的,我突然覺得她和車上那漢子好像。在這樣一個地方,這個聯想讓我頓時毛骨悚然,我怯怯地點頭,然而眼神還是欲罷不能地看向那門,它彷彿有魔力似的,緊緊吸引著我的目光。

  轉眼之間兩天已經過去了,除了吃飯和困倦到不能繼續支撐的時候休息一下,這兩天裡我都泡在那個巨型的地下鬼書館,這些從未在中國文學歷史上露面的古籍記載了自遠古以來的許多鬼怪傳說,雖然古文艱澀難懂,但我還是被這些瑰麗的想像和離奇的情節深深打動了,我想這其中的每一篇被公佈出來,都會引起人們的喜愛和追捧吧。

  崔老師他怎麼會知道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而又為什麼,要把我引入這個巨大的秘密之中呢?當然感激還是在我心中佔了絕大部分,如果沒有他,我是不可能接近這樣一個無限廣闊的神秘空間的,因為這個鬼書村,連地圖上都找不到。我的十指用最快速度在筆記本鍵盤上飛舞著,我要在這有限的時間裡把能看到的一切記下來,帶回去,寫給別人看,講給別人聽。

  每當我累了想小小休息一下時,眼睛總會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暗紅的門。

  那裡面究竟隱藏著什麼呢?

  然而我心中的有一個聲音響起來,不要給自己找麻煩,這是禁門,千萬不能進去。

  可是為什麼,彷彿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一直一直把我拉向它呢?

  三天的期限到了,過了今晚,明天一早,老人答應將我送到可以坐巴士的地方,想起來時的遭遇,我竟還是心有餘悸,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有問題。老人讓我不用擔心,她說出了村子不遠有一條河,那河上偶爾有擺渡的船夫。現在是雨季,水量充沛,有許多從上游飄來的船夫路過,運氣好的話他們可以帶著我順流而下,一路到鄉鎮附近,比坐巴士還要方便呢。

  我坐在書庫裡,依依不捨地敲完最後一個字,再把錄入完畢的古書小心地放回原來位置。老人下來催了好幾遍,嫌我在下面呆的時間太長太疲倦,會把燭火不小心碰翻,引起火災。我收拾了電腦,再次環視那些可能此生永別的書,心中的感情實在難以平息。不由自主地,我的眼睛又瞟向了那扇門。

  我靜靜盯著它,幾秒鐘。突然彷彿是要回應我似的,那門後史無前例地響了一聲。

  非常輕微的一聲,然而我卻嚇得往後一個趔趄。

  那裡面到底有什麼?老太婆並沒有說明過,不知道那是書,是雜物,還是……活物?

  我想起了那老太婆的不明來歷,還有她那總是提及但居然從未露面的小孫子,想起車上人們聽見“鬼書村”三個字時的怪異表情,這門背後一定藏著什麼驚人的答案,難道是這老太婆囚禁了什麼東西在裡面麼?如果是這樣,她禁止我進去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一切都說通了!

  正想著的時候,那門後又輕輕響了一聲,砰。好像什麼物體撞上了門板。

  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腳步,剛挪了兩步,背後響起一個低低的、夾帶著尖刻的聲音:“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猛一回頭,只見老太婆貼緊我的背部站著,她死死看著我,眼神凶狠,昏黃的燈光斜打在她帶著怪笑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詭譎氣息。她什麼時候竟靠我這麼近,而我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讓人忍不住懷疑她根本就是憑空出現的。

  我毛骨悚然,定定了神,強打笑容說,“我正準備離開呢。”

  “別打那門的主意,我勸你!”她幾乎是尖叫起來,而這聲音在我聽來居然有點熟悉。

  夜深人靜了,老太婆早已休息。我靜靜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很疲倦了,可是精神卻像那門後的響聲,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我的大腦,一次次擊退睡意。我眼前不斷浮現那一抹暗紅色,彷彿有人想向我求救似的,我感覺到那門後的秘密在召喚著我,而老太婆拼了命不想讓這秘密曝光,又是為了什麼?

  我那不可救藥的好奇心再次騷動起來,假如是有什麼被老太婆囚禁的人給藏在了那門裡,我這樣不管豈不是見死不救?好吧,我得承認我在用道義的名義來為自己的好奇開脫,然而這個念頭一旦浮出水面就再也揮之不去,我起身穿上衣服,又順手拿了幾根髮夾,放在隨身的布包裡。我知道我是在賭博,賭不被人發現。

  想起老太婆那惡狠狠的眼神,不知道被她抓住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她曾說過如果我膽敢進去將會性命不保,難道,她會殺了我麼?

  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好幾次險些掉下去,因為怕被人發現,我連蠟燭或者手電也沒敢用,只能摸黑走下去。我的心砰砰直跳,接近了讓人發狂的速度,這一段樓體,怎麼會這麼長?

  好不容易到達了書庫,這裡在地下,白天是一絲光亮也滲不進來的,這是與外面世界完全隔絕的地方,何況晚上。黑暗如一塊織密稠厚的絲絨般將我包裹,它絲絲環繞,企圖把空氣也給奪走。我害怕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順著我記得的方向,一點一點向那扇門挪動。不知走了多久,伸向前方的雙手終於觸到了牆面,我扶著牆繼續寸寸往前,一種與牆面的粗糙截然不同的質感觸到了指尖,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我知道我已經站在門前了。

  我顫抖著掏出髮夾,一邊摸一邊尋找鎖眼,插了進去。我不停向後看,生怕那老太婆就站在我的身後!然而我忙碌了半天,那鎖竟然一點變化也沒有。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我心裡著急,手上卻不敢發出任何更大的響動,就在快要絕望的時候,只聽吧嗒一聲,手上的重量突然一輕,再一用力門居然靜悄悄地開了,好像是有什麼人從背後為我開了門一樣。

  我再次回頭看看,確定沒有被老太婆發現,然後就走了進去,隨手從裡面把門反鎖。

  這是一件平平無奇的小屋子,有點類似家裡面放雜物的倉庫,面積不大。讓我驚奇的是這里居然能夠和外面相通,一扇長方形的小窗戶掛在對面的牆上,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原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月亮是這樣美好。

  藉著月光我看清屋中的佈置,這裡同樣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因為地方小書櫃多,整個的空間顯得擁擠無比,完全沒有外面書庫的宏大氣勢。但與外面相比,此處的書裝訂上顯得更為現代,不,應該說它們與書店里市面上買的最新潮的書也看起來沒什麼區別。這些究竟是什麼呢?我隨手抽出一本,跑到窗戶底下借光翻看起來。書的封皮是慘白的顏色,沒有題目,什麼字也沒有。我翻開,只見同樣顏色的第二頁上,在正中寫著一句話:

  “如果有人會因為你的故事而死去,你還會把它告訴別人嗎?”

  這字是手寫的,很工整秀麗的字跡,但時間有限,我沒有多想就接著往下翻開。與普通的書一樣,後面就是目錄,大概有十幾個題目羅列在第三頁上,我繼續翻看,這書如同給我施了魔咒,讓我欲罷不能,我把它捧在手上,一夜一頁地讀下去,沒有倦意,也沒有恐懼,我像發了瘋,站在窗下死死盯著這本書看,不願放,也放不下。

  就這樣,我居然沒有註意到時間的流逝,黎明已經到來,是我該起床的時刻了。

  而我完完全全忘記了!

  直到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我一下回過神來,把頭撇向門的方向,捧著書僵在原地。

  怎麼辦?

  出乎我意料的,門外並沒有響起砸門的咚咚聲或者是咒罵聲,只聽得一陣細微的喘息,緊接著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使勁嗅門上的氣息。

  我的心已經快跳出了嗓子眼,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住情緒,那門已經被我反鎖上了,只要老太婆沒有鑰匙應該是進不來的,現在看來我猜是沒有,如果有的話她幹嘛不直接開門呢?

  但是,如果不是她呢?

  不是她又會是誰?我突然想到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孫子,這時,一陣尖利的抓撓聲在門外響起,彷彿是有什麼動物的爪子在門上拼命亂劃。

  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大氣也不敢喘,忘了該怎樣挪動身體,只能靜靜站在原地。門外又是片刻的寂靜。

  “嘿嘿嘿……”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猛地鑽進我的耳中,是老太婆!

  她站在門外接連不斷地笑著,聲音連綿不絕,笑得我全身汗毛倒豎!這聲音,這聲音,我聽過的,我聽過的!她是那電話裡的女人!

  “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進來,你偏不聽,現在你的命是我的了。從此以後你再也不要想出去!楚恩啊楚恩,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這是你的本意嗎?這是你的本意嗎?啊哈哈哈哈……”這瘋婆子再次怪笑起來,我已經害怕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門上的鎖開始旋轉,她就要進來了!

  大概從外面開鎖不是那麼容易,抑或是有什麼力量在阻止老太婆。

  這為我贏得了時間,我一把將書塞進了包裡,然後向上一跳,那窗戶對我來說並不高,我的兩隻手一下子就把住了兩根木質欄杆,我騰出一隻取來了包裡的瑞士軍刀,開始一點一點鋸起了木棍低端。我的手很吃力,一邊鋸還要一邊回頭看著那扇門,老太婆顯然是氣急敗壞,嘴裡不停咒罵我。欄杆已經年久失修了,很快第一根就鋸開了,隨後是第二根,我的眼淚不停流下來,一邊唸叨著一邊手上加快速度,老太婆在門外似乎也加快了速度,腳還在踢著門,發出彭彭的聲音,這更讓我心急如焚,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多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啊,沒有收到過那封信,甚至是根本沒有走上過寫作這條路啊!啪!第二根也​​斷了,但是我由於胳膊伸了太久,血液已經不流通,一下子掉了下來,跌坐在地上。那扇脆弱的門顯然已經支撐不住了,搖搖晃晃,這樣,即使老太婆開不了鎖,整個門板也會被她卸下來的。

  她一定不是人,否則憑一個老夫人的力氣,怎麼可能把門板拆開?

  我來不及喘息,一躍而上,抓住了窗沿,整個身體借助雙臂的力量,支撐起上半身,我的頭已經探出了窗外,外面的空氣真新鮮啊!

  我把身子一點一點從窗口鑽出來,這時只聽背後霍的一聲,一定是門被老太婆弄開了。我加快速度,然而腳下突然被什麼力量死死鉗住,然後往下拼命拽。

  我不敢回頭,那力量一定是老太婆的手,它就像動物的爪子,攥著我的腳腕不肯鬆手,同時向後用力,想要把我拉下來。我拼命掙扎,她拼命使勁,嘴裡還發出“嗚嗚”的駭人狂笑,讓我想到犬科動物在發現獵物時興奮的叫聲。

  在你來我往中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再這樣下去力氣一定會耗盡的,被她抓住不知道要面臨什麼樣的可怕下場。“決不能死在這!”我心中大喊著,腳下一陣猛蹬,不知其中一腳蹬在了老太婆的什麼部位,她怪叫一聲,鬆了手,而我的腳擺脫阻力,如蛇一樣迅速鑽出窗戶。

  我的力氣幾乎在掙扎中耗盡,然而此刻如果不快點逃命一定又會被捉回去。我抬起頭,窗戶對著的地方是一個小陡坡,四周光禿禿的,什麼植物也沒有,那就意味著沒有可以讓我稍事休息藉以躲避的屏障。陡坡的弧度對我此時的體力來說是個很大挑戰,但是為了逃命,我只有不斷攀爬、攀爬,一直向前跑,一刻也不能停歇。不知跑了多久,天慢慢亮起來,只是太陽仍就躲在濃密的烏雲之後,這地方彷彿永遠照不進陽光的地獄,只能讓天空勉強維持半灰色的狀態。當我越過陡坡,又向下跑了幾公里的時候,一陣悅耳的潺潺聲流入我的耳朵,我頓時一陣狂喜。

  是河流!

  我急忙向河邊奔過去,天哪,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只見不遠處有一隻輕悠悠的小舟正順流漂下,一身短打的船夫正撐著竹竿在水中前進,我急切地向他揮手示意,那船夫似乎也看到了我,用力一撐向我這一邊靠過來。

  然而我知道我不會這麼輕易躲掉,那恐怖的笑聲再次響起。我轉頭看,老太婆正披頭散發,迎著蒼厲的風,面帶怪笑、目露凶光地超我這邊奔來,彷彿是從地獄中前來追捕我的妖魔。而她身下的東西更是讓人駭然不已,那是一張有著小孩子麵容,身軀卻是犬狀的活物。

  那孩童般天真的臉上帶著餓鬼般呲牙咧嘴的怪笑,眼神是噩夢一樣的詭異,得意而凶狠,彷彿在對我說:“你逃不掉的……”

  它比它背上的主人更加讓我害怕,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就是老太婆口中的“小孫子!”

  那東西馱著老太婆,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越過山坡,向我極速奔過來。這場景實在太駭人了!我張開嘴,卻喊不出一個字,恐懼已經讓我失去了正常的語言,淚水奪眶而出,我跳下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入水中,一邊哭一邊像狗一樣向前爬著,小船靠我很近了,我凝聚起全身力氣,奮力喊出聲音:“救命……救命啊……”

  船夫手上用力,狠命劃了幾下,船迅速向我靠過來,我的手眼看就要夠到它了。

  這時,老太婆用力一拉那人面犬脖子上的韁繩,它猛然吃痛,呲牙咧嘴地收住了前足,立在當下。

  船夫靠過來,伸出手將我拉上了船。

  老太婆沒有再往河邊追來,她起著那東西立在山坡的製高點靜靜看著我,嘴唇一開一合地說著些什麼。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她,她也一直看著我,我們對視著,我的眼裡充滿劫後餘生的感慨,她的眼裡充滿難以言說的怨氣。她停留在原地,不向前,也不離去。只是她嘴邊替換上了一絲冷笑,嘴裡像個念經的和尚般絮絮叨叨。

  我不寒而栗。

  向前駛了一段之後,船夫把船停在一個小棧邊休息。他走進船艙來,從竹筒裡倒了一點米酒給我。

  清涼的米酒下肚,我感到平靜了一些。船夫又拿出一條毯子,我接過言謝。

  見我情緒穩定了,他便開口問道:“剛剛看你那麼狼狽,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追你似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驚異地抬起頭,愣了幾秒之後問:“你……看不到那山坡上的東西嗎?那個老婦人,還有……那個東西。”

  船夫非常疑惑地回想了一會,使勁眨巴了眨巴眼,滿臉真誠地說:“我敢肯定,當時你身後什麼東西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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