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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4-22 17:00 Yoya_yoya
[鬼故事]- 被遺忘的故事

我太太在結婚前是個音樂老師。她是個美人胚子,很受學生們歡迎。即使在婚後,她不時還會收到以前教過的女學生寄來的賀年卡,或男學生寄來的情書。她總是把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臥室的書架上,每次整理房間,就會讀起那些信件,臉上不時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從小學鋼琴。從大學的音樂系畢業後,她的演奏聽起來已經和職業鋼琴家沒什麼兩樣,讓人不禁好奇她為什麼沒有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我曾問過對琴聲十分挑剔的人,根據他們的意見,她的演奏其實有某種瑕疵。婚後她也常在家裡彈鋼琴。

  我沒什麼音樂素養,最多只能舉出三個音樂家的名字。她常當著我的面演奏鋼琴,但老實說,我根本聽不出古典音樂有哪裡好。對我來說,實在很難理解一首沒有歌詞的曲子到底該如何鑑賞。

  認識她三年之後,我送給她一枚戒指。結婚之後,我搬進了她的娘家。我的父母俱已雙亡,也沒有堪稱家人的親人,不過在我結婚的同時,一下子就增加了這三個家人。婚後一年,家人又添了一個。

  生下女兒之後不久,我和太太之間的爭吵開始多了起來。我們都算是擅於言詞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反而造成負面的影響;我們都極力主張自己的意見。經常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爭論到深夜。

  起初這種爭吵似乎也有某種樂趣。我覺得聽聽對方的意見、表達自己的想汰,在接受與否定之間似乎能窺見彼此的心長得是什麼模樣,也有助於拉近倆人的距離。不過後來這種議論就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倆人都非得贏過對方才能服氣。

  我們夫妻就這麼爭吵不休,絲毫不理會在一旁安撫哭號外孫女的岳母。在婚前的交往裡,人們大多只看到對方的優點,就算看到缺點,也一樣能敞開心胸愛其所愛。然而到了婚後,兩人隨時保持零距離,這些缺點就變得很礙眼,讓雙方越發排斥彼此。

  為了壓制對方,我們說過很傷人的話;為了凌駕對方,我們甚至還會在不知不覺間昧著良心互相謾罵。

  但是我也沒因為這樣就討厭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時,我總感覺她似乎也懷著同樣的想扶。所以我總是為我倆為何無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離感到好奇。

  只有在彈奏鋼琴時,她會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到她這個舉動,我並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自從我們閒始爭吵,有時候我會在一瞬間把那當成她無言的抗議——要是沒結這場婚,我就能繼續教鋼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車禍的。在從車庫裡駛出車子,準備到公司上班時,映入我眼簾的是樹上茂密的嫩葉。在那個五月裡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在葉子上綻放著光芒。我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踩下了油門。我家距離公司約有二十分鐘車程。途中我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在等著紅燈轉換時,赫然發現駕駛座旁的車窗突然變暗,轉頭一看,只見一輛卡車頭遮蔽了陽光,已經衝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什至懷疑自己還在睡夢中。周遭一片漆黑,既沒有任何亮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讓我好奇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我試著活動身體,但是連轉個脖子都做不來。只覺得渾身無力,甚至感覺不出自己是否還有皮膚。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痺的感覺!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膚彷彿都覆蓋著一層靜電,手臂的側面則有接觸到床單的觸感。在一片黑暗中,這是來自外界的唯一剌激。這個觸感讓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張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情況,內心飽受混亂與恐懼的侵襲。但是我既不能尖叫,也無法脫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見、看來永無止盡的絕對黑暗。我等待著光線射進來,打破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終沒有到來。

  在一片靜寂中,連時鐘秒針移動的聲音都聽不到。因此我沒辦法確定時間過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膚開始感覺到一股溫暖。那是陽光照射在肌膚上所感受到的溫暖。可是,為什麼我看不到陽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懷疑自己被禁錮在某個地方,也試著移動身體逃離這個地方,但是我的身體就是動彈不得,彷彿全身除了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這片黑暗裡了。

  我想試試右臂還能不能動,便把力量注入右臂。這下我發現右臂有試圖活動其他部位時所感受不到的回應。肌肉微微地伸縮著,也感覺到只有食指在活動。在這片濃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從食指指腹與床單相互磨擦的觸感裡,我可以感覺到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動著。

  我在寂靜的黑暗中不停地動著食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感覺上自己好像已經反覆做這個動作好幾天了。

  突然有人碰觸到我的食指。感覺上那隻手相當冰冷,彷彿才剛洗過碗似的。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隻手,是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幾支纖細的手指頭握住了自己的食指。我什至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這隻手的觸感就這麼唐突地出現在黑暗中。這令我感到驚訝,同時又因有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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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人似乎正驚慌失措地緊握我的食指,也感覺到一隻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這個觸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隻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壓迫感中,還可以感覺到某種金屬物體堅硬冰冷的感觸。

  我推測這個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頭上戴著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正接觸到我的皮膚。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個左手戴有戒指的人,這才發現這個觸摸我手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什至聽不到她的說話聲、腳步聲、以及衣物摩擦的聲音。由於周遭是一片黑暗,我連她的臉都看不到,只能感覺到她的手不時碰觸著我右臂的皮膚。

  這時她的手的觸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遺棄在黑暗中。我開始想像她是否不會再回來了,拼命地上下活動著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她似乎看得到周遭的景物,而且正在來回走動著。我想,她或許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動吧?

  過了一會兒,有人再度觸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馬上就知道這不是我太太的手,而是一隻堅硬、有著皺紋的老人的手。這隻手好像在調查著什麼似的,觸摸著我的手指頭和右手掌,似乎在為我的食指按摩。我拼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頭上。那隻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頭,彷彿在測量我的力量。這下子我便沒辦法再和那隻衰老的手比力氣,手指頭也動不了了。這時我自覺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動手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動,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這支手指就完全動彈不得了。

  過了一會兒,有人拿像根針似的尖東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讓我的手指頭反射性地動了起來。接下來針的觸感消失了,但緊接著又輪到手掌心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產生的陣陣疼痛,讓我彷佛遭到突襲般的驚愕。我略表抗議地上下活動起手指頭,於是針就被移開了。我想這遊戲的規則大概是只要我活動食指,針就會被移開吧?

  這支針在我右手上隨處刺著。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處也都竄過一陣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動我的手指。針刺下的位置從手腕沿著手臂一點一點地往上移動。當我開始害怕接下來會刺向我臉上時,從手肘開始突然不再感到疼痛。一開始我以為那​​支針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上還有皮膚。就算這支針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腳上等部位,我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我發現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覺。一陣宛如靜電竄過般的麻痺覆蓋了我的右臂,在這片無聲、無光的黑暗中,只有這個觸感是明晰的。

  過了一會兒,有人握住我的右手。這次我感覺這隻手的肌膚並不一衰老,是只年輕稚嫩的手。從那纖細的手指觸感,我馬上察覺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續撫摸著我的右臂。為了讓她知道我感覺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動著食指。我無法想像這個動作看在她眼裡是什麼模樣,也擔心她會以為這只是單純的痙攣。要是辦得到的話,我馬上就會出聲,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是靠著自力在呼吸的。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來。抵在手臂上的床單觸感也隨之消失。之後,我感覺到手掌心碰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我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臉頰。我的手指感覺到她的臉頰是濕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撐著,似乎有什麼尖尖的東西抵在我手臂內側的皮膚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畫圖似的在我皮膚上游移著。一開始我不懂她想幹什麼。她一再重覆著相同的動作,隔了一會兒,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寫字。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手臂的皮膚上,試圖了解她的指甲在畫些什麼。

  “手指YEs=1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寫著這幾個簡單的字。我了解她的意思,便將食指上下移動一次。這下原本反覆寫著那幾個字的指甲觸感消失了。隔了一會兒,老婆以略帶猶疑的速度,再度在我手臂上描了起來。

  “YEs?”

  我又上下擺動了一次手指。就這樣,我跟老婆開始過起以這種笨拙的方式溝通的生活。

  2

  我身處一個周遭一片漆黑的里一暗世界。這裡一片靜寂,連一丁點聲音都聽不到,一顆心也寂寞到了極點。即使有人在我身邊,只要他沒碰觸我的皮膚,就和沒人在沒什麼兩樣。我太太就這麼天天陪著處於這種狀態的我。

  她在我的右臂內側寫了很多字,為置身黑暗中的我傳送訊息。在習慣這種溝通方式前,我再怎麼把精神集中在皮膚的觸覺上,也很難判斷她寫了什麼。當我無法判別她所寫的字時,就上下擺動兩次食指表示否定,這下她就會從頭再寫一遍。在如此溝通一陣子後,我已經能以和她在我皮膚上寫字同樣的速度判讀出她在寫些什麼了。

  如果她寫在我手臂上的內容屬實,我現在正躺在病房裡。她透過我的右臂告訴我,四面是白色的牆壁,只有床的右邊有扇窗戶,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介於病床和有扇窗的牆壁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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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一個打瞌睡的卡車司機開著車朝我撞來,將我撞成了重傷。我全身骨折,內臟也悉數損毀,連腦部都因重傷而失去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以及右臂以外所有部位的觸覺。就算骨折痊癒,這些感官好像也無按再恢復了。

  在知道這個事實後,我動了動食指。不管心裡有多絕望,我也已經沒辦法哭泣,只能靠​​​​活動手指向她傳達自己的悲嗚。但我相信在她看來,頂著一張宛如面具、毫無表情的臉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只是微微動了動手指頭而已。

  我無法親眼看到早晨的來臨。只能靠著右臂感受陽光的溫暖,藉由皮膚上感覺到的溫度得知天明。從黑暗中初醒時的麻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至少皮膚的感覺已經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了。

  天亮後不久,我突然感覺到我太太的手碰觸著我的手臂,讓我知道她今天又來到病房探視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臂上寫了個“早安”。我動了動食指,算是對她的回應。

  當她在天黑後準備回家時,會先在我手上寫著“晚安”,接著她的手的觸感就消失在黑暗中。每一次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我太太是不是不會再來了?每當我在半睡半醒中度過一夜,在溫暖的陽光中再度以右臂感覺到她的觸摸時,都會有股強烈的安全感。

  一整天她都在我的皮膚上寫著字,告訴我當天天氣好壞、以及女兒的狀況。她告訴我她已經申請到保險金和貨運公司的理賠金,生活暫時無虞。

  我只能等待她向我傳遞形形色色的訊息。即便我想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卻沒辦法向她告知我的需求。不過,當她早上來到病房時,一定會在我的右臂上寫著今天是幾月幾日。

  “今天是八月四日。”

  某天早上,她用指尖這樣寫道,這​​下我知道車禍至今已過了三個月了。當天中午,有位訪客來到了病房。

  太太的手突然離開我的手臂,我頓時被遺棄在一個黑暗與靜默的世界裡。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小的溫度碰觸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種汗涔涔般的濡濕感,同時也有點溫熱。我立刻察覺那是女兒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訴我她的父母帶女兒來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歲的女兒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將食指上下擺動,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兒打招呼,原來他們已經來探望過我好幾次了。只感覺到不同於我太太的手的觸感相繼觸摸著我的右臂,想必是她父母以觸摸來代替寒喧吧。他們撫摸著我皮膚的感覺各有各的特徵。皮膚的軟硬、粗細的感覺都有不同。有時從接觸皮膚的面積與速度,可以窺見對方心中的恐懼。

  從女兒的觸摸中感覺不到一絲恐懼。那種觸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麼東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經不是一個人,不過是一團躺在床上的肉塊吧?這個想法帶給了我一股強烈的衝擊。

  女兒被丈人他們帶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兒那隻手的觸感,內心便不禁一陣刺痛。我所知道的她還不會說話,在我發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過我一聲“爸爸”。然而現在也不必在乎她說起話來是什麼聲音了,因為我就連聽她說話的能力都已喪失。我不僅看不到她開始學走路的模樣,也永遠聞不到把鼻子抵在她額頭上時所聞到的味道了。、

  我僅剩右臂的表面還有知覺,因此甚至曾懷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了。我的右臂可能因為這場車禍被截肢了。身體和右臂分離後,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自己的靈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個人躺在醫院病床上,但感覺和只有右臂靜靜地躺在床上沒什麼兩樣。想到自己這情況,想必女兒是不可能認得出我這個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問我沒能看到女兒成長會不會覺得難過。我將食指動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難過?”

  她在手臂上寫著?我再次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想死嗎?”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肯定的答案。根據她傳遞給我的訊息,我似乎是靠著人工呼吸器和點滴維生的。她只要一伸手,關掉人工呼吸器的開關,應該就能從痛苦中將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從我的手臂上抽離,再度將我遺棄在黑暗中。我雖然看不到,但也能推測她現在大概正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接下來她應該會繞過病床,走向人工呼吸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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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太太再次觸摸起我的手臂讓我知道那些推測是錯誤的。她似乎並沒有離開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從接觸面的形體來判斷,我知道她用來觸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是那種觸感有個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撫摸我的手臂時,我並沒有感覺到往常皮膚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觸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來了。還來不及思索原因何在,我就感覺到她開始敲打我的皮膚。

  她似乎是以手指頭敲打的。說是敲打,力道卻不似整個手掌打下來一般強,感覺上她只是豎起一根手指頭輕輕地往我皮膚上敲。她似乎略帶猶豫,以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敲打著同一個地方,也讓我覺得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準備運動。

  一開始我以為我太太是在向我傳達什麼訊息,可是連續敲打的手指觸感似乎並沒有在等待我的答覆。

  一開始只有一根手指頭在敲打我的皮膚,不久便增加為兩根。感覺上像是一對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隨著我承受的觸感漸漸加強,我感覺到她開始在手指頭上加註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數持續增加,一個個指頭的觸感這下串連了起來。最後十根手指頭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膚上彈跳著。感覺上像是皮膚上發生了一連串​​的小爆炸。待她的力道一減弱,我手臂上又感覺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當鋼琴彈。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鍵盤,靠近手腕的部份則是高音鍵盤,以這個原則感受她帶給我的刺激,我發現她手指彈跳的觸感果然就像串連起來的音樂。一根手指頭在皮膚上彈跳時的刺激只是單純的一個點。可是當這些點串連起來之後,手臂上的刺激就變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彿變成了一個遼闊的溜冰場。一下覺得我太太的手指彈跳的觸感從手肘一帶筆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沒想到下一瞬間,手指又彷佛跑下樓梯似的從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時復數的手指像引發共嗚似的敲打在我皮膚上;有時十根指尖則宛如窗簾擺動似的輕輕從我手臂上掠過。

  從那天起,我太太每次來到病房,都會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寫字的時問變成了音樂課。演奏前和演奏後,她都會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寫在我的手臂上。我立刻把它們記了起來,遇到有我喜歡的曲子時,我就動動食指。我想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無法肯定她會如何解讀我這個動作。

  我置身於比不見陽光的深海還要深邃的黑暗裡,一個連耳鳴都不存在的絕對靜寂中。在這個世界裡,她在我手臂上彈奏的音樂,就是囚身獨房的我唯一的明窗。

  冬天降臨了。車禍發生至今已過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開了病房的窗戶,我的右臂似乎接觸到了屋外吹進來的冷風,讓我嚇了一跳。在無聲的黑暗世界裡,我無從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開窗戶,因此完全無法預測手臂會接觸到冷風。想必我太太是想讓病房內的空氣流動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膚可以感覺到室內的溫度開始下降。

  隔了一會兒,一個冰冷的東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頭吧。接下來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寫了幾個字。

  “嚇了一跳嗎?”。

  我擺動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無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覆後露出的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寫起字來,告訴我接下來要開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讓她暖一下手指頭。

  一股濕暖的風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膚。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氣息為手指取暖,而那股氣息也在同時吹上了我的手臂。這陣暖風一消失,演奏就開始了。

  我已經完全記住她的手指頭彈奏的順序、位置、與時機等。就算她沒有告訴我曲名就直接彈起來,我也能馬上分辨出那是什麼曲子。當我以皮膚感受著她手指的動作時,總覺得自己彷彿在黑暗的另一頭看到了什麼;有時是一團模糊的色塊,有時則是昔日曾親身經歷的幸福景象。

  同樣的演奏一聽再聽,我卻從來不覺得厭倦;因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裡會有微妙的差​​​​異。在我完全熟記這些曲子後,手臂的皮膚對些微的時機誤差等就變得十分敏感了。這些誤差會帶來不同的想像,因此在黑暗的另一頭所看到的景象,也會和前幾天聽到同一首曲子時有異。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那些微妙的差異正是我太太內心的表徵。在她心平氣和時,手指帶給我皮膚的觸感柔和如熟睡時的鼻息。而當她感到不安時,就會出現彷彿從樓梯上滾下來般的短暫混亂。在演奏時,她無法掩飾自己的任何感情,讓我感覺到她赤裸裸的本性就潛藏在我手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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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斷,一股溫熱的氣息再度輕撫過我的手臂。我彷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頭看到她那凍得發紅的修長手指。在吹過我手臂的氣息停止後,演奏再度開始。

  她的手指從我的手肘輕飄飄地彈跳到手腕。我覺得自己彷彿被帶到了海邊,任憑海裡打上來的波浪輕柔地拍打著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車禍前,我們夫婦曾以許多言語傷害彼此。這種種讓我侮恨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經無法表達這種情感了。

  3

  我幾度痛罵上蒼為什麼不干脆讓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這種狀態下變老,在我逐漸哀老、直到死亡為止的幾十年當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靜中度過。每次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不如瘋了算了。要是我能瘋到不在乎時間、也忘了自己是誰,心情不知會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沒辦法動,也沒辦法說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腦海裡的思緒再怎麼波濤洶湧,我都無法表達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心境思緒,只能終日苦苦懷念著光線和聲音。

  我無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頭來回踱步的太太或其他人傳達自己的想法。雖然我能以食指對她寫在我手臂上的問題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這樣是不夠的。在外人眼裡,我應該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的人偶。事實上,我的腦海裡卻經常是波濤洶湧。

  儘管如此,要想傾吐我的想法,上下擺動食指實在是個太小的宣洩口、即使心中湧起各種錯縱複雜的思緒,我還是不能笑、也不能哭。這情形常讓我覺得自己如同一個水位已高漲到極限的水庫,沒炸開來還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到底算不算活著?我這副模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團會思考的肉塊。一個活人和一團肉塊之間的界限到底在哪裡?而我又站在哪一邊?

  我以前活著是為了什麼?難道我從母親肚子裡出世、到學校唸書、就業上班,就是為了變成如今這團肉塊?人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從在地上爬開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從來沒來到這個世上。現在我就連靠自己的力量自殺的能力都沒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個可以讓毒液流進我血管的開關,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按下去。但是沒有人會體貼到為我準備這麼一個機關,而且我連想拜託別人為我做這個準備都辦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腦袋卻在無聲的黑暗中不斷蠢動。

  車禍發生至今,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會到病房來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膚上寫字,告訴我今天的日期、家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聞等外界的訊息。她從來不在我手臂上寫出任何退縮或畏怯的字眼,言詞當中不時夾雜著往後仍會陪在我身邊的訊息,總是能帶給我莫大的勇氣。

  從她帶來的訊息得知,我女兒已經四歲了,現在已經能跑能跳,也會說話了。但是我根本無從判斷那究竟是不是事實?就算女兒已經染上感冒而死亡,我也無從得知。即使她弄錯了日期,即使家裡發生火災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經毀滅;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寫的一字一句當真。

  儘管如此,有天我終於知道她在撒謊了。事情就發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時。

  她彈跳的手​​指頭所帶來的一連串刺激,讓我彷彿看到了各種不同的景象。或許應該說,那就是浮現在她腦海裡的想像。從中隱隱約約可以窺見她的情緒,或許比她寫在我手臂上的文字還要真實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專心傾聽她以手指彈奏的無聲音樂。她以手指彈奏著我已聽過數百次的曲子。剛開始聽時,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動的觸感,讓我覺得這首曲子教人聯想到一隻活蹦亂跳的小馬。但那天從她的演奏中,我卻完全無汰想像一隻小馬蹦蹦跳跳的模樣。或許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亂使然吧?透過她的手指頭,我只能想像一匹疲累的馬低頭跺著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事。但是從她寫在我手臂上的字裡,卻感覺不到一絲陰鬱,盡是​​些樂觀得一如往常、賦予我勇氣的內容。我無法詢問她的狀況,也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與言詞之間的予盾在我心中堆積。

  但這並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夾雜著倦怠。之後,不論她演奏什麼曲子,在我皮膚上交織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覺不到一絲開朗色彩,相反的,卻潛藏著一股教人窒息、沒有未來的絕望。那差異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會察覺。想必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顯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一道伽鎖將她綁住。她還年輕,再怎麼說人生都還有機會重來。一定是因為我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才讓她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未來可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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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若是和別人再婚,周遭的人不知是會指責她,還是會認為這也是不得已?總而言之,她就是沒辦法拋棄我這個已經變成行屍走肉的肉塊丈夫,每天都得到病房來,拿我的右臂當鍵盤做虛擬的演奏。

  然而她內心深處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開朗的言詞來偽裝,她的指尖卻總是毫不隱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緒。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馬,或許就是她現狀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應該還充滿機會的剩餘人生,將會在陪伴我這團肉塊度日中耗盡。我因為遭逢意外而失去了人生,但為了探病而不得不來到病房的她又何嘗不是如此?想必是她那顆善良的心,讓她無法拋棄我這團肉塊吧。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得放她自由。但是,一旦她消失,就意味著我將孤獨地被遺留在這個黑暗寂靜的世界裡。此外,不管我想到什麼,都沒有辦法把這個想法傳達給她,一切只能交由她的決心去決定。

  時間匆匆流過,距離那場車禍已經過了四年。隨著時間累積,她演奏中的沉痛與苦悶也與日俱增。一般人大概無法感受到這微小的變化。但是對我而言,她的演奏如今已等同於我的全世界,因此能強烈感受到她的痛苦。

  二月裡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彈奏著一首輕快的曲子。指尖輕輕敲打在皮膚表面的觸感,讓我聯想起蝴蝶乘著微風翩翩飛舞的景象。乍看之下,那是一幅沉穩的景緻。但仔細看那隻蝴蝶,我卻覺得它的翅膀上似乎染著血。那是一隻背負著無處可停歇的命運,再痛苦都得不停振翅飛翔的蝴蝶。

  持續演奏了一陣子之後,她停了下來,趁休息時間在我手臂上寫起字來。那當然又是和演奏的感覺背道而馳的開朗應酬話。

  “指甲長長了,我得剪剪指甲才行。”

  她寫完這幾個字之後,為了讓我確認她的指甲長度,便摸了摸我的食指。我拼命地動著手指,企圖讓我的手指頂在她的指甲上。我想讓她戳破我的皮膚,讓我流出血來,好把希望她殺了我的訊息轉達給她。

  我希望她能殺了我這團悲慘的肉塊。我期盼她可以結束我的生命,讓我獲得安適。但是我的食指力道實在太孱弱了,根本沒辦法頂住她的指甲。我既沒辦法將她的手指頭推回去,也沒辦法發洩我充滿詛咒的心情。

  然而,我的訊息似乎透過指尖稍稍傳達出去了。當她再度閒始演奏時,我知道了這個事實。

  她那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彷彿刮著胸口似地在我皮膚上彈跳。她在我手臂的鍵盤上開始彈奏的並不是剛才那種輕快的旋律,而是一首彷彿墜入無底深淵的曲子。

  她的演奏方式很單純,我覺得她正藉由手指頭誠實地迸發出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我的皮膚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指甲刮搔所造成的疼痛。那種疼痛想必就是她必須將自己的人生與一個行屍走肉般的丈夫放在天秤上衡量的苦惱。每當她的指尖觸及我的皮膚,我那對聽不到任何聲音的耳朵便彷彿聽到了她的哀號。她此時在我手臂上進行的演奏,比我至今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更狂烈淒美。

  過了一會兒,這場演奏彷彿過度緊繃的琴弦繃斷般地中斷了。我的皮膚上有十處感覺到銳物刺戳的疼痛,可能是我太太的十根手指頭的指尖豎在我的手臂上。接著幾滴冷冷的液體滴了下​​來,我知道那是她的淚水。

  隔了一會兒,手指頭的觸感消失了,她消失在黑暗的另一頭。或許是離開病房到什麼地方去了吧?有好一會兒,她的手指頭並沒有回到我的皮膚上來。雖然她的指尖離開了,但是指甲造成的疼痛依舊殘留。當我獨自被遺留在無聲的黑暗中時,我終於想到了一個自殺的方法。

  4

  突然問有一個東西觸到我的右臂。從接觸面積的大小,我立刻察覺那是一隻手。那隻手上有皺紋,表面是堅硬的,從它對我手臂的觸摸裡,感受不到我太太那份愛意。我這才發現那是醫生的手。那隻打從我在四年前從黑暗中醒來後,不知已經感覺過多少次的手。

  我想她是去叫醫生吧。可以想像她現在可能同樣在病房裡,緊張地等著醫生下診斷。

  我的右臂被醫生抬起來,床單的觸感從手臂側面消失。我感覺到醫生的手握住了我的食指,接著彷彿在幫我按摩似的彎起我的關節。從醫生動作上判斷,他可能在確認我的食指骨頭是否有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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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我的右臂再度被放回床單上,醫生觸摸的感覺也消失在黑暗中。隔了一會兒,食指前端穿過一陣針刺的刺痛。不過這並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疼痛,絕不讓食指動一下。

  昨晚我便下定決心。在夜晚結束,皮膚再次感受到從窗口射進來的朝陽時,我就要開始展開我的自殺行動。我太太一如往常地來到病房,以指尖在我的皮膚上寫了“早安”,但我的食指絲毫沒有動彈。

  我太太一開始可能以為我還在睡覺。她的手離開了我的右臂,消失在黑暗深處。她可能打開了窗戶,外頭的空氣吹拂著我的手臂。外頭似乎很冷,我的皮膚所感受到的空氣冷得幾乎讓人麻痺。我太太每天都會告訴我當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現在是二月。我開始想像起她眺望窗外,吐著白霧的模樣。

  除非有人碰觸我的手臂,否則失去視覺和聽覺的我根本無從得知有人在病房裡。但那天早上,我卻能憑直覺感受到她打開窗戶,坐在床邊等著我醒來。我的食指感受到了她朝我投注而來的視線。但我的食指依舊動也不動,繼續保持著沉默。

  過了一會兒,我太太似乎把我的靜止不動解讀成一種異變。她輕拍我的右臂,接著開始在上頭寫起字來。

  “老公,起床了。已經快中午了。”

  這四年來,她所寫的字在復雜度和速度上已經和用嘴說沒什麼差別了。透過我的皮膚,我也可以用如同用耳朵聽到般的效率理解她的話。

  我不理會她,沒做出任何回應,於是她再度開始等我醒來。過了一會兒,她拍拍我的手臂試圖叫醒我。她一再重覆這個動作,直到接近中午時,她才把醫生叫來。

  醫生不只​​用針扎我的食指,也試過右手掌、小指關節、以及手腕等部位。但是我必須忍耐。我不能在這時候忍不住痛,或者嚇得動起食指。我必須讓醫生和我太太認為我已經沒辦法再動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膚的刺激了。我必須讓他們認為我已經成了一團完全無法與外界溝通的肉塊。

  過了一會兒,醫生用針扎我的疼痛感覺消失了。我終於可以完全不活動食指,像塊石頭一樣保持沉默。

  有一陣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觸摸。我想大概是醫生在向我太太做說明吧?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一個溫柔的手掌觸感壓上了我的右臂。無需尋找戒指冰冷的觸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轉,將兩根手指頭戳在我的皮膚上。從位置和触感來判斷,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覺得這兩根手指頭彷彿從黑暗深處浮現的兩點亮光,指尖造成的兩點觸感十分模糊。我感覺到這兩根手指正沿著我的手臂表面從手肘滑向手腕

  這時一陣毛髮般纖細的觸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著一大片輕柔的觸感覆蓋了上來。我的手掌感覺到一股濕濡柔和的壓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將她的臉頰貼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彿看到了她跪在床邊,將臉龐貼在我右手手掌上的模樣。

  從她口中吐出的熱氣輕輕地吹拂在我手腕錶面,彷彿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輕撫過我的皮膚。然而氣息一過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動動你的手指頭好嗎?”

  這時臉頰的觸感從我手上消失,只感覺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寫著:

  “難道你真的如醫師所說,連手指都沒辦法動了嗎?”

  她如此詢問道,接著停頓了一下等待我的反應。我繼續保持沉默。於是她又繼續在我手臂上寫起字來,內容是從醫生那邊聽來的診斷報告。

  醫生似乎不想再去考慮如何讓我用食指回話了。他無法判斷我是不是已經惡化到全身麻痺的狀態,抑或只是手指頭無法動彈,而皮膚的感覺仍然存在?醫生對她說,也可能我的心已經被黑暗給打敗,因此對來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感覺了。

  “老公,其實你還是有感覺的,對不對?而且你的手指頭也還可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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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太太顫抖不已的指尖緩緩在我手臂上寫著。我在一片黑暗靜寂的世界裡凝視著這些字。

  “你在騙我。”

  幾滴可能是淚水的東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讓我憶起從屋簷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裝死而已,對不對?老公,如果你再繼續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的不再來了。”

  她的手指離開了我的手臂,彷彿在靜待我的答覆。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投射過來的視線。看到我的手指依舊一動也不動,她又開始在我手臂上寫起字來。她的指尖漸漸加速移動,從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蒼的真誠。

  “求求你,請回答我。否則我就不再當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寫道。在黑暗的另一頭,我彷彿看到她在哭泣。我沒有擺動我的食指。在這片靜寂的世界裡,這下甚至​​能鮮明地感受到一股瀰漫在我們夫婦之間的沉默。最後她的手指無力地擱在我的手臂上。

  “對不起。謝謝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膚上緩緩游移,最後離開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當中。

  之後我太太還是繼續到病房來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天,而是兩天才來一次。不久之後就變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後,她變成一個星期才來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從她在​​我手臂上彈奏的音樂當中消失了。接連跳躍的指頭,讓我感覺彷彿有隻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時我可以從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絲罪惡感。我立刻就發現到她似乎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我並不希望她有這種感覺,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感覺卻加深了她演奏的深度。我隱約可以從手臂上演奏的無聲音樂中,窺見她向命運乞憐的美麗倩影。

  演奏前後,她依然會在手臂上寫字和我溝通,但是我完全沒有回應。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依舊一個勁兒地用指尖向我這團不發一語的肉塊報告近況。

  某天,我的右臂感覺到有個人正戰戰兢兢地觸摸著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精神,試圖辨識出這個人的身分。這隻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軟,我感覺到這隻手旁邊還放著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這下我頓時發現,這是我女兒的小手。

  在我的記憶裡,女兒還只是一個必須讓媽媽抱在胸前的小嬰兒。但她在我的手臂上觸摸的方式並不是嬰兒那種沒有個人意識的碰觸,而是一種對一團不發一語、躺在床上的肉塊抱持某種恐懼,同時又夾雜一絲好奇的觸摸方式。

  “最近我開始教這個孩子彈鋼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寫道,接著她的手就離開了我的皮膚,只剩下女兒還在觸摸著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兒的指頭似乎比較纖細,指尖也比較尖。她的手指戳在我皮膚上的感觸,讓我覺得彷彿有隻小貓豎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這些手指開始笨拙地演奏起來。感覺像只豎起指尖的小貓在我手臂上或跳或滾。她彈的曲子簡單得不足以與我太太彈的比擬,但我的腦海裡卻不由得浮現出她認真彈奏的模樣。

  之後她們母女倆仍然經常到病房來探視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隨著歲月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來越高明。透過在我手臂表面躍動的指尖觸感,我可以感覺出女兒的個性十分開朗,有時她那充滿野性並喜新厭舊的性格也會流露在她的演奏當中。透過女兒在我手臂上編織出來的世界,或許比親眼目睹更能深入觀察到她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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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女兒上小學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緩緩寫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跡,但女兒確實是這麼寫的。

  又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不再有人告訴我過了多少年月,我也無從得知正確的日期。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太太也不再來探望我了;同時我女兒也沒再出現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發生了什麼事,或許她只是忘了過來而已。沒有人告訴我她的情況,我也只能憑想像猜測。在她忙著討生活的當兒,如果還能想起我這個變成一團肉塊的丈夫,我就很高興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將我完全遺忘,不再和這團不發一語的肉塊有任何牽連。

  最後一次聽到女兒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時候,她的程度已經好到跟我太太不相上下了。她已經很久沒來病房了,我相信她應該已經長大成人,也或許已經結婚,生下我的外孫了。我無從判斷已經過了多少時間,因此也無法知道女兒現在已經幾歲了。

  我連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什至在想,說不定我太太已經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靜寂的世界裡,陽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擱在床單上的手臂,或許我已經連床被移進一間沒有窗戶的病房裡了。儘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還沒有毀滅,因為自己還靠著人工呼吸器和點滴過活

  我想像著自己可能像個被遺棄的贅物般被棄置在醫院的一角。這里大概是個類似倉庫的房間,而我的周遭或許堆滿了各種滿是塵埃的東西吧?

  再也沒有人來觸摸我的手臂了。醫生和護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認為這樣也無所謂。偶爾我會使一下力,我的食指還是可以上下活動。

  我的手臂上還殘留著老婆和女兒演奏時的觸感。我在黑暗中回想著那種感覺,想像著如今外界可能正在發生些什麼事。人們依然在唱著歌吧?依然在聆賞著音樂吧?在我被視為一團沉默的肉塊而被棄之不顧後,時間依然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我雖然身處一片靜寂的黑暗,然而在這段日子裡,世界是否依然充斥著聲音與光亮?我夢想著那永遠無法再看到的光景,靜靜地委身於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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